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0章

關燈
第10章

今夜下了入秋的第一場雨。冬綏躺在床上,睜著眼睛看向落地窗外靜謐的夜景。

竹影繚繞,偶有秋蟬啼鳴兩聲。眼前是濃稠如墨汁一般化不開的暗色,看不到絲毫清明。

今夜無星也無月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冬綏昏昏沈沈,半夢半醒間,聽到窗外愈來愈急的“沙沙”聲,那

是雨滴急促猛烈地拍打著林葉的聲音。

他睜開眼,看見一片縹緲的虛無,便又沈沈睡去。

直到一聲悶雷打破了原本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。

夢裏伴隨著驚濤駭浪,電閃雷鳴,一張張扭曲猙獰的面孔爭先恐後地湧進視線。人人對他口誅筆伐,人人對他冷嘲熱諷,人人對他惡語相向......

“他是沒人要的野種,從小他媽就不要他了!”

“你難道不知道嗎,他是同性戀,天生就喜歡男人,惡心死了!”

“冬綏,算了吧,我覺得我們沒必要繼續做朋友了。我扛不住,我真的扛不住......”

鋪天蓋地的謾罵和指責,像一重又一重的鹹腥海水迎面撲來,堵住了他的口鼻咽喉,仿佛要把他溺死在這絕望而又密閉的空間裏——

逃,我要逃,我一定要逃。我要逃離這不見天日的地方,我要擺脫一切施加於我身的枷鎖,我要打破來自世俗的成見,要風,要自由,要......

視線的盡頭,海水驟然消失不見,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魎尖叫著沖向天際。仿佛得救一般,冬綏從濕地裏坐起,重見天日的喜悅與劫後餘生的僥幸混雜。他看見,平靜無波的海的那邊,有人站在那裏,輕柔的海風吹起他單薄的衣衫,好像一只孑立的鶴,翩然欲飛。

再然後,大雪紛飛,蓋住了蒼茫的天際。冬綏再睜眼時,窗外風聲正盛,雨打芭蕉。細細密密的雨絲透過揚起的窗簾濕濕地落在臉上,那點冷意通過皮膚流進骨髓裏,連血液都是冷的。

他驚魂未定地喘著氣,擡起手狠狠擦了把臉,放下時卻摸到了什麽東西。

柔軟的,富有彈性的,類似於人類皮膚的觸感。

剛剛息下去的冷汗陡然又順著毛孔鉆了出來,密麻的癢意直達大腦皮層。冬綏像炸了毛的貓一般,猛地向窗戶那邊退去,直到脊背抵上了冰冷的玻璃窗面,雙眼在黑夜裏炯炯發亮,死死盯著床上的一團裹著被子的黑影。

夏安感覺到身邊有窸窸窣窣的響動,他睡眠淺,稍微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將他從深眠中強行扯出來。他揉了揉眼,迷蒙中好像看到有人縮在窗邊,一雙眼睛亮得像是晝伏夜出的貓兒,警惕地看著他這邊。

他正準備閉上眼繼續睡,閉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來什麽,猛地睜大眼睛。

他慢慢坐起身,緩緩靠近縮在窗邊瑟瑟發抖的人。

冬綏不規律地發著抖,嘴裏喃喃念著什麽,一雙眼失神無主地直直看向前方,連夏安逐漸的靠近都沒有發覺。

夏安屏神,將左耳貼近他不斷開合的唇邊。

“別......別看我......”

他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,甚至隱隱有一絲哭腔。冬綏胡亂搖著頭,將臉深深埋進膝蓋,只露出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,惶惑地張望著這個變質腐爛的世界。

眼前一片黑暗,仿佛又回到那個暗不見光的屋子。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嬉笑聲,然後就是仿佛無底洞一般的黑,仿佛要將他吸附進去。

有人站在他面前,與多年前那個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緩緩重合。

不過這一次,他不是來傷害他的,而是來救他的。

夏安去洗手間裏將毛巾用溫水打濕,然後擰幹。冬綏跟在後面,囁嚅著不吭聲。

“給。”夏安將毛巾擰到半幹,遞給他。

冬綏將毛巾接過來,緩慢地往頰上碾,酸澀的暖意蔓延到心間。他垂眸斂去晦澀的情緒,小聲問:“你怎麽會在這?”

“山不來就我,我自去就山。”夏安將洗手間的燈摁滅,推著冬綏往床邊走。

窗外雨聲大作,驚雷滾滾,雪白色的電光劈開一望無際的漆黑天幕,慘白的光影打在夏安的臉上。

“再者,我怕打雷。”夏安躺在床的外側,將頭悶進柔軟的被褥間,閉上了眼:“快睡吧,我在你旁邊,什麽都不會發生了。”

兩人之間隔著楚河漢界,冬綏規規矩矩地躺著,轉頭看向窗外。

方才還大開著的窗戶已經被關上了,那導致他無窮噩夢的鹹濕腥澀的雨水也已經被隔絕在外。耳畔是夏安重新變得安穩悠長的呼吸聲,被褥間是那人傳遞過來的令人安心的溫度。

方才的噩夢讓他精疲力盡,眼皮沈重得擡不起來。在這安靜而又溫暖的環境中,冬綏朦朦朧朧地閉上了眼。

下一刻又猛睜開。

只見夏安不知道什麽時候,越過楚河漢界靠了過來。也許是室內溫度有些高,他側躺著把被子踢開,又像樹袋熊一樣將被子連同整個冬綏給抱進了懷裏。

冬綏梗著脖子,臉漲得通紅,使盡渾身解數想從那個裹得厚厚的蛹裏面掙脫出來,奈何夏安力氣奇大,抱得又緊,任憑他如何推搡也無濟於事。

“......”冬綏放棄了掙紮,仰頭望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,認命地再次閉上眼。

時日漸長,眨眼間高一上學期已經過了快一半。運動會迫在眉睫,各班的運動員也絲毫不敢松懈,除卻日常的活動之外,也有不少人選擇晨起跑步或者晚間鍛煉。

夏安屬於前者,冬綏屬於後者。

所以每次冬綏早晨起來的時候,床邊都會有一支花,有時是郁金香,有時又是滿天星。

當他問起的時候,夏安叼著包子,從喉嚨裏含混不清地悶出幾個字:“沿途花店看到的,覺得你可能喜歡。”

時間寬裕的話,兩人有時會一同步行去公交車站。路過那間花店的時候,老板大刀闊斧地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,手捧著一碗熱幹面,正呲溜吸著面條,斜眼看見夏安,便熱情地向他打招呼。

“嘿,小夥子。”

老板一眼註意到兩人穿的一個樣式的校服,便不經心地問:“這是你同學嗎?”

夏安也停在花店門前,沖老板笑著點頭:“是啊。”

他眼角眉梢有遮掩不住的笑意,老板暗自思忖著,要討這位客戶的開心,也好讓他多照顧些花店的生意,絞盡腦汁之後便來了句。

“今早你還來買了花呢......是支玫瑰,怎麽,送給女朋友嗎?”

冬綏聽到這話,頓時無地自容地轉過臉。他餘光瞥著夏安高大的背影,胸膛裏的跳動漸漸歡快起來。

夏安見冬綏背過了身,便微微用眼神示意著店主。一邊搖了搖頭,說:“我哪來的女朋友啊。”

店主瞬間心領神會,他對夏安比了個ok的手勢,爽朗地笑著:“沒有女朋友,也能有男朋友啊。左右不過是你們年輕人談戀愛,肯定沒什麽束縛。”

冬綏被他們這番對話弄得手足無措,只能負氣地甩開夏安自己往公交車站走。夏安見把人惹惱了,便對著店主歉意一笑,擡腳追了上去。

“再見啊哥,回頭再到你這兒買花。”

晨曦微光自天際噴薄而出,金色的朝陽下少年的背影肆意而張揚。他拉著冬綏的胳膊,冬綏被他整得這一出給弄得面紅耳赤,便掙脫了夏安拉著他的手。他想了想,卻又不由自主地拽住了他書包帶子上垂下來的玩偶吊墜。

店主端著面碗,看著兩人離去的雀躍背影,不由感嘆。

“年輕真好啊。”

“那人是誰?”

運動會的前兩天晚上,冬綏帶著夏安圍著操場跑步,一直到操場上人群散盡時才回去。回去的路上路過小賣部,夏安進去買水,冬綏便站在空空蕩蕩的小賣部門前安靜地等他。

小賣部旁邊是一條通往食堂的逼仄小路,沒有路燈,一到晚上便黑黢黢的一片。以前不少情侶喜歡在此地幽會,後來年級主任每天晚上專門在這片地帶蹲點,將那些情侶趕了個七七八八,是以連帶著這條隱蔽的小路也變得無人問津,冷冷清清。

今日卻來了幾位不速之客,躲在巷子裏,偷窺著小賣部外的光景。

“聽說是九班的人,叫冬綏。跟姓夏的那小子走得很近。”一人縮在角落裏,指尖夾著根煙,裊裊升起的朦朧煙霧下,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,只依稀從穿著裏辨認出她是個女生。

“程媛,你認識他?”一人站在巷口,倚著墻,回頭吊兒郎當地沖那個女生笑。

名喚程媛的女生顯然不是很想搭理他。火光在她面前明明滅滅,女生過了很久,也許是因為煙燃盡了,方才說了句:“認識,初中的學弟,挺有名的。”

齊越挑了挑眉,盡管黑暗中並沒有人看到。他轉頭看著女生,顯然示意她繼續說下去。

微弱的火光掙紮著晃動了片刻,驟然熄滅。程媛了無興致地將煙頭扔到一旁的臭水溝裏,這才轉身,面無表情地說:“他是同性戀,以前在我們學校是個異類,人人都不願意接近他。”

她頓了頓,似乎想到了什麽,在腦海中搜尋了半天也沒找到,仿佛那一瞬間的悲傷不過稍縱即逝的一絲錯覺。程媛搖了搖頭,把這看似荒誕不經的念頭拋諸腦後,她和巷子口的齊越相對而立,僵持不下。

許久之後,齊越的輕輕一聲笑打破了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。

“程媛,這麽緊張幹嘛,你幫了我忙,我自然會答應你的要求。”

程媛擡頭瞥了他一眼,又沒什麽情緒地低下去。她蹲在臭水溝旁邊,兩條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膝蓋上,仿佛也不嫌那沖天的臭味熏人一樣。

她從鼻腔裏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,算是應答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